《麝啸大漠》
来源: | 作者: | 发布时间: 2010-06-01 | 549 次浏览 | 分享到:

第一章 

沙漠情人

  沿着万丈盐桥,穿过察尔汗大盐湖,格尔木矗立。
  时空回朔到五十多年前,一支解放军的队伍迎着戈壁狂风、扑鼻的咸味,在大漠中跋涉。
  一条清亮的河,甘甜的水,洗涤了满目的荒凉、滋润着干渴的心田。
  红柳举起玫瑰色的花穗,胡杨张开绿色的怀抱,芦苇、沙棘、梭梭织成了一片绿色的世界……构成了盛大的欢迎。
  带队的慕生忠将军问:这是什么地方?
  “格尔木河。”向导说。
  将军挥起铁锹,往地下一插:“这就是格尔木市!”
  在市区,至今还保存着慕将军的办公楼,给后人儋仰。他就是在这里,带领战士们修筑了通向拉萨的公路。
  一座城市在这里诞生。经过五十多年的建设,现在已是国家4A级风景名胜区、人口20多万的城市。
  打开世界地图,格尔木正在亚洲中心。
  蒙古语的格尔木,是河流密集的地方。
  格尔木是昆仑明珠,守望在巍巍的雪山下。
  格尔木是内地通向昆仑山腹地、西藏的大门。青藏公路、铁路,敦(煌)格公路在这里汇合。每年进藏物资有90%通过这里。
  它还是南迁的丝绸之路的驿站,西去的香料之路的驿站。
  格尔木是柴达木的明星,财富的标志。年产百万吨钾肥、百万吨炼油厂、石油天然气是三大支柱产业。在西部大开发起初的10大项目中,占了3项;另有青藏铁路格尔木至拉萨段的建设。
  格尔木是黑褐褐盐湖畔、茫茫大戈壁中一座花园城市。杨柳依依,白杨油绿,街心花园中姹紫嫣红。尤其是太阳花,异常灿烂。格尔木河更是使这片绿洲增添了美的流动。
  市区的街道,均冠之以昆仑路、黄河路、江源路……显示出地域的特色。随便找一位格尔木人交谈,他都会如数家珍告诉你:长江源头、昆仑雪景、玉珠冰川、王母娘娘瑶池、昆仑神泉、可可西里、大漠胡杨……种种神奇。
  街心花园各具特色,若是仰望手牵骆驼进入柴达木盆地拓荒者的雕像,敬仰之情定会在心中澎湃。
  看胡杨去,大漠胡杨有不可抗拒的魅力。
  对于胡杨,我并不陌生。1999年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考察过,写过《救救胡杨林》,得到过强烈的呼应。
  在日程安排得很紧张的行程中,我还坚持要去看胡杨,细细想来,主要原因是进入柴达木盆地之后,还没有看到像样的天然林——盆地中原生的森林。途中可鲁克河、大小柴旦湖附近的芦苇,戈壁滩上的芨芨草、骆驼刺,与大片荒漠相比,仍是扫除不了心头的苍凉。
  出格尔木市区向西北,戈壁滩上便道纵横,油车、勘探车轧出了一道道深印,油气管道交错。朋友老谢说,这都是涩北气田的生产车辆。柴达木天然气储量约1500亿立方米。涩北是个大气田,每天源源不断地向西宁,兰州输气。
  一条弯弯的小河,清亮、潺潺流动,喜爱画出优美的孤线,留下一个个河弯。河湾中芦苇茂密、菖莆、莎草在风中摇曳,几只野鸭凫游。
  对面是郁郁葱葱的一片,不是胡杨,是人工栽植的杨树林;树龄大约在10岁至15岁之间。林后露出村落的房舍。
  雪白的羊群从树林走出。牧羊的是一位蒙古族的大嫂,见我们正举着照像机,莞而一笑不再赶羊,那意思是:尽情地拍吧!
  河边几顶白色的蒙古包,主人盛情邀请喝茶,说是沙漠里像蒸笼。我们婉言谢绝了。
  老谢留在车内休息,要司机大杨为我们向导。说他对这里熟悉。向导的重要,在长年的野外中已有极深刻的休会。现在老谢不进沙漠,肯定是那边并不怎么“好玩”。
  我不禁注意起一路言语不多的大杨了,他中等身材。白净的脸膛上寻不到一点大漠的熏染,只是体格精干。
  大杨走进蒙古包,详详细细地问了路径。
  我心里又咯愣了一下,在沙漠里迷路……连忙用眼神告诉老谢我的疑虑。老谢大大咧咧地说:“放心吧!别看他年纪不大,可是位老师傅,高原上的路他闭着眼也能跑……”再看大杨,他的神情、举手投足倒使我感到……
  大杨说,这地方已变得认不出了。尽管有老谢的评语,尽管如此解释,仍未抹去我心头的阴影,于是对君早使了个眼色,他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。
  转过蒙古包,前面就是约有二十多米高的沙丘,直压到杨树林后的村落。从这个角度看,村子就在沙丘下。杨树林护卫着村庄,护卫着这条秀美的小河。
  越过一片小沼泽才能到达沙梁下。在红柳、芨芨草、盐蒿、芦苇中行走,时时得当心脚下,尽管艰难,心情还是愉快的。在水和绿色的植物中穿行,犹如进入沙漠前的盛宴。
  沙梁陡峭,风已将它抹得没有一丝痕迹,毫无表情,也显寂寞和冷峻。每爬一步,至少要滑下半步,软软的、滑滑的;咬牙用力,陷得更深。很无奈,使不上力。沙砾还将太阳的热能反射,直往脸上扑。细沙往每个毛孔中钻。
  我招呼君早将像机包好,否则等会就有大麻烦。他已气喘嘘嘘,看不到他脸上汗,只有蒸发后留下的汗渍。胖子搬动自身,总是要付出更多的能量。
  终于登上沙梁,满目沙包,沙窝参差,胡杨或三五成群,或孤立突兀。尤为触目的是一个个城堡般的高台,其上红柳的花穗旗帜般拂动。
  纵目远眺,似是由沙梁、红柳包、胡杨台地围起的一个沙漠盆地。这是我在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也没见过的景象。
  我的右手有一红柳包。下了沙梁仰视,才感到突兀高耸。
  四面黄沙围住一土质高崖,尤显陡峭伟岸。顶端红柳蓬勃,花艳如霓霞。
  我在崖边寻路,想攀上去。走了一圈,都是光滑、僵直,落脚之处也找不到一个。
  红柳是沙漠、戈壁中富有诗意的植物,枝条柔韧,皮色红艳,叶窄,细如线,花型与叶相似;花色有深有淡,深红如玫瑰,淡红似胭脂。极耐干旱、盐碱。几乎随处可见到它的身影。
  红柳一般都只有五六十厘米高,枝条茂密,树冠成蓬状,如杨柳,但性格极坚强,毫不逊于松柏。在新疆特别多,维吾尔老乡说:它和胡杨是沙漠中的一对情人:
  “红柳红红的,是位漂漂亮亮、美丽的姑娘。胡杨高高的、粗粗的,是位英俊的小伙子”。
  红柳袅袅,但脾性外柔内刚。狂风吹来,起起伏伏,风过之后又蓬蓬勃勃。沙长一寸,它高一尺,沙增一尺,它长一丈,总是压住黄沙,总是昂首向上,傲视肆虑的风沙。
  我见过的红柳多呈灌木状,直到2005年,从北线到帕米尔高原,在新疆见到乔木的红柳大树,那是多么的惊奇!
  我一边仰视着身边的红柳包,一边思索着……
  “你在研究这座红柳城堡?”君早毫不吝啬膠卷,估计最少已拍了几十张,才抽出时间问我。
  “你看,包顶的红柳原来应是当年的地平线。因为所看到的红柳包和胡杨立足的台地,基本上都在一个等高线上,这就是证明。
  “现在我们站着的地方,已是一条西北东南向的沟沟,像不像河床?不知哪年,植被遭到破坏,强劲的西北风,将薄薄的土层掀开卷起,一复一日,竟然括剔出如此一条深沟!”
  红柳呢?凭着它发达的根系,牢牢地固守了这方土地。我在塔克
拉玛干大沙漠见过红柳根。一位老乡为了取柴,刨开了红柳包。根比树干粗了几倍。整整装了三车!这足以显示它生存的本领,生命的伟壮!
  君早也仰起头来,仔仔细细地阅读生命之歌。
  越过这条沙沟,又爬沙丘,到达胡杨林。
  林子不大,只有七八棵胡杨,在对面几处高地上,也有林子,都只有四五棵树。这里较高,极目处也都是这样的景象,一条条沙沟将它们阻隔成岛状。绿岛星罗棋布。据介绍,这片胡杨林有30平方千米。
  我突然悟出维族老乡的话,胡杨和红柳是一对情人,你看,他们都立在崖头上,地久天长,相看两不厌。
  这片胡杨,多在十多米高。树身粗壮,树冠不大,叶呈灰绿。黄褐色的皮起鳞,遒劲敦厚,透出的苍桑、顽掘的气势有一股震撼力!以其胸径多在八九十厘米,甚至有一米多,其岁应是数百年,饱经世故的长者。
  有两棵已经伏地,但仍虬龙游动,稀疏的枝叶依然一片绿意。
  生存的艰难,总是造就坚强的生命。
  胡杨和红柳都是古老的植物,从古地中海漂泊到青藏高原。当海水退出,高原凸起,它们同时留下作为原始的居民,撑起一片绿色的世界。
  “胡杨三千岁”,源于维族老乡说的胡杨可活一千年,死后一千年不倒,倒后一千年不朽!既是生命的写照,更是生命的颂歌。
  胡杨为落叶乔木,极耐干旱、盐碱,维族老乡又称它为英雄树!是它在沙漠中撑起绿云,构筑绿洲。
  据当年考察队的朋友说,它的根系很发达,可深入到地下10米处。它又是储水的高手,在沙漠中的旅行者,常常在其树身凿洞取水。 还是那位考察队朋友说的,他们想测出一棵胡杨的年龄,当拔出生命锥时,树身内竟然彪出足有2米长的水柱。
  为何这边胡杨却是如此状态?
  我从这个胡杨台走向另一胡杨台,突然,对面的胡杨台展示出奇妙。
  迎风的一面已堆起了沙丘,沙丘上一片幼林——严格地说,只有十几棵细直的小树,但却有股往上猛蹿的劲头。
  急忙下去,越过沙沟,再爬到台地上。是的,它们神奇地从沙中冒出,堂堂正正地立在沙坡上。与黄沙产生强烈对比的,是它们枝头碧绿油亮的叶子。
  “该不是胡杨吧?叶子像是柳树的。”君早小声嘀咕。
  肯定是的,胡杨又叫“变叶杨”。在童年时,其叶细长,少年时长阔如柳叶,成年后才阔大如卵形。这是生存技巧的神妙,为了对付沙漠中巨大的蒸发量所采取的应对措施。
  其实,胡杨树不同形状的叶子往往集中在一棵大树上。其中的奥妙,直到我们2005年从北线去向帕米尔高原时,在三河汇集地的沙雅才得以揭晓。
  胡杨还有一种特殊的本领——老树新枝——在枯倒的老树上, 新芽抽枝。这里极有可能是沙埋了老胡杨,但由于沙下有潜水,新芽拱出,再造一片世界!它们就是这样不屈不挠,激情澎湃!
  一路上我不露声色地与大杨攀谈,他确是在青藏高原行车十多年 ,经历过各种奇异。消融了我心头的很多疑虑。他证实了我的猜测,才释了君早的疑虑。
  在沙沟中,我捡到一块树皮,呈焦棕色,龟裂成一个个方块状,如龟板。我将它递给了大杨,引出了一段历史:
  “这里原来是一片茂密的胡杨林,有几条小河在林子里曲曲折折。我在当知青时,队伍开到这里垦荒,砍树、挖根。树好砍,树桩难挖,长得深。那时野兽也多,黄羊、獐子、鹿多得往我们住的地窝子钻。一到晚上,四处是用胡杨烧起的篝火,篝火上烤的是野物的肉香。
  “开出的地还未种上庄稼,狂风已将黄沙碎石卷来。我今天来看了也大吃一惊,才几年没来,已是满目疮痍,变得连我也认不出了。  “风沙太可怕了。现在才明白,当年的愚蠢,竟遭到自然这样可怕的惩罚!这里恐怕再也难以恢复到当年的景象了……”
  说得我们心头像压了块石头。恰在此时,远处腾起一股黄乎乎的烟雾。大杨说起风了,赶快到胡杨树下避一避。刚坐下,风沙已呼啸而来,睁不开眼,呛得嗓子憋不住咳,君早干脆将衣服反拉过来包住头……
  幸而时间不长,可我们一个个都沙头沙脸的。
  清理完毕,君早突然有了发现:
  “老爸,看树上!”
  在一棵胡杨的顶端,树枝搭成了鸟巢状。巢状物较大。
  在川西卧龙考察大熊猫,亲眼见过铁杉树叉上,有一枯枝搭建的简陋的巢状物。说是鸟巢吧,太大,又稀稀朗朗,鸟蛋如果没有拳头大,肯定要掉下。建巢的枯枝粗实。如果不是鸟巢,那又是什么…… 
  正疑惑时,胡绵矗教授来了:
  “没见过?是黑熊搭的窝!这个傻大黑粗的家伙也喜欢高高在上,临风把酒啊!其实,有巢氏不也是住在树上的吗?”
  快步走到那里,树很粗,不高,沙已淤埋了原有挺拔的树身。踮起脚,也看不到巢内的情况。从建巢的枯枝看来,不可能是黑熊的杰作,也不是人工所为,最大的可能是鸟巢。显然也不是喜鹊的巢。鸟巢不是鸟儿们的居所,谁到这大漠胡杨中建立生命的摇篮?
  儿时我也是爬树能手,可现在却笨手拙脚,急得君早在树下张臂呼叫。其实只一小截。
  看清了,确是鸟巢,窝内枯枝上垫有羽毛,奇特在还有兽毛和兽皮,以及几团陈旧的粪便。掰开粪团,里面也裹夹了碎骨、兽毛。这说明是猛禽的巢无疑了。因为只有它们才能捕捉小兽。再是从羽毛的花纹以及巢的构造差别,已基本上推断出是雕或秃鹫等猛禽之类的情物。
  我和鸟类学家有过交往。他们说鸟巢的形状和结构,相似的程度愈大,种类关系愈近,能为研究鸟的系统分类、演化和地理分布等,提供很多有价值的信息。我正是得益于他们的学识,才可能作出这样的判断。
  大漠是猛禽的王国。我怎么忘了这一点?
  我仔细地端详了那几根羽毛,很可能就是胡兀鹫的巢。这个家伙外貌上有明显的特点,即是颌下有一撮长胡子,很容易与秃鹫及其它的鸟区别。它凭借着巨大的翅膀,真是扶摇万里,将啸声留在蓝天白云之间,能在8千米的高空,利用上升的气流,像直升飞机那样,悠悠地翱翔,甚至停留。但若是发现了猎物,骤然之间加速,势若流星,能轻松地抓起一只黄羊,再升高,带到山崖上美食一餐。再是它的续航能力可达到十小时左右。
  猛禽喜爱在人迹罕见的山峭筑巢。在这一望无际的沙漠中,突兀的胡杨台也应是高仰、险峻。将爱情的信物、子女的摇篮构建在胡杨树顶端,是为了安全还是心高气傲的必然?它为了生命的尊严,绝不作一丝的苟且,然而, 漫天黄沙已使胡杨失去当年挺拔伟岸……它们以生命的壮阔与生命的顽强相互辉映,焕发出奇异的光辉!
  胡杨台的另一面,沙窝里一片青绿,绿得耀眼,绿得心花怒放,全都坐到沙丘上往下滑行,一个劲地往那边赶去。它既是心灵的慰籍,又是希望。带的水早已喝完,渴得喉咙冒烟。
  抬头望望,天空靛青得发黑,只有几小片白云,沙漠中热气蒸腾。用君早的话说:“快成木乃伊了。汗一出毛孔就蒸发干干净净。是桑拿中的干蒸。再淌只有油了!”